马方 | 该感谢南京博物院吗?
近日,关于南京博物院(下称“南博”)处理捐赠文物方式的争议,如同一块投向平静湖面的巨石,激起了千层浪。舆论场中,原本带着温情的“捐赠”二字,被现实的冷硬逻辑重新解构。有人感叹“心寒”,有人决定“止损”,甚至有人提出了宁愿捐往境外的激进观点。然而剥开愤怒的情绪,我们或许真的应该“感谢”南京博物院——正是它,用一种近乎残酷的真实,戳破了社会对公共机构捐赠的最后一丝幻象,完成了一场关于“捐赠代价”的集体启蒙。
首先要感谢它,终结了单向的“道德神话”。
长期以来,我们的教育和叙事都在美化捐赠,我们歌颂张伯驹的义无反顾,赞美捐赠者的家国情怀。这位与袁克文、张学良、溥侗并称为“民国四公子”的收藏家,被启功评价为“天下民间收藏第一人”,他耗尽亿万家产收藏国宝,只为“永存吾土”,世人称其比国宝还要珍贵。
1956年,张伯驹将所藏珍品悉数捐予故宫、吉林博物馆,如今故宫博物院的顶级书画,近一半都出自他的捐赠。可谁能想到,第二年张伯驹就被打成右派,1969年又被打成“现行反革命”,年逾70的他生活无着,只能靠亲朋接济度日。1982年2月,张伯驹得了感冒,妻子潘素把他送进北大医院,住在八人一间的病房。潘素向院方请求换到单人或双人病房,得到的回复却是“张伯驹不够级别,不能换”。两天后同房病人离世,张伯驹病情加重,再次请求换病房仍被拒绝;又过两天,另一位同室病友去世,张伯驹的感冒也转成肺炎,最终于26日离世。
在这些宏大的捐赠叙事中,我们往往忽略了作为接收方的公共机构,其应有的契约责任。而南博的事件让很多人猛然醒悟:捐赠不是神话的终点,而是管理责任的起点。感谢南博,让大家看清了捐赠者与接收机构之间,并非总是“英雄惜英雄”的佳话。
当捐赠的宝物在仓库中蒙尘,或在流转中失去了对捐赠者最起码的尊重,这种“无私”就变成了一种“无谓”,更直接把社会对公立机构那点原本就脆弱的信任感给抽没了——你满腔热血把名字一签,东西一交,好嘛,所有权没了,连带着知情权、监督权也全都没了。
这也让我们不得不思考:那些捐给学院、慈善机构的物品和资金,我们真的有监督权吗?南博用实例告诉世人,盲目的道德崇拜,换不来文物的长久安宁。也正因如此,这段时间各博物院的院长怕是都在瑟瑟发抖、度日如年,毕竟风干物燥需小心烟火,博物院已成了近期重点防范之处,此前“广美图书馆”143幅名家真迹悄然流失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。
这让人想起过往的诸多案例:
感谢当年的郭美美,让我们看清了红十字会并不“红”;
水滴筹、爱心筹让人们看清,爱心救急救难的背后不都是纯粹的善意;
血站的争议让人体会到,献血救命未必真的能护住包括自己在内的生命;
“不是你撞的你为什么去扶?”的追问,更是让很多人觉得伸手扶倒地老人需要的不只是勇气,甚至会被当成傻子。
人家捐钱你自己花,人家捐画你私自倒卖,人家心怀公益你却监守自盗,这样的情况实在让人无法理解。从这个角度说,感谢南博浇灭了人们主动捐赠文物的热情,甚至损害了整个公益事业——因为它逼着我们重新思考:到底什么是捐赠?
更要感谢它,倒逼了“契约意识”的觉醒,推动捐赠制度的完善。南博的争议让很多人开始联想:如果连博物院都如此,那么捐给学校的助学金是否真的到了贫困生手里?捐给慈善机构的款项是否变成了某些人的豪车名表?也让人读懂了为什么韩红的慈善机构虽屡遭打压,却能赢得公众信任。现在我们终于明白,当年美籍华人翁万戈(翁同龢五世孙)把183件藏品捐给美国某馆时,那句“我只想这些文物得到更好的保护”背后的深意;也终于理解了张磊、潘石屹、陈天桥的捐赠选择,那些当初骂他们“卖国”的人,此刻或许也该明白点什么了。
感谢南博让公众看清:没有监督的善意,是脆弱的。它逼着潜在的捐赠者去思考如何运用法律武器,如何签署更严密的捐赠协议,如何要求财务和流向的绝对公开。这种从“纯感性善意”到“理性契约精神”的转型,是南博用自己的名声作为代价换来的。
但要解决问题,远比想象中更难:南博还厚颜无耻地认为自己程序合法,摆出“你能奈我何”的姿态——接受捐赠时难道不做鉴定吗?就算鉴定为假,不该通知捐赠人吗?
更关键的是,拿走文物的人似乎比馆长还牛逼,否则也不会有两任院长“被自杀”(据称是曾国藩后人)的传闻,这事该怎么解决?
而馆长一句“自己不懂”就想推卸责任,实在说不过去——一般藏品或许可以说不了解,但馆藏精品不可能一无所知,对于这样的责任人,直接抓起来审问即可,管他七老八十,坏人不值得同情。更值得追问的是,当初那些所谓“被迫捐赠”的文物,真的是自愿捐赠吗?如果不是,难道不该还给人家?
还要感谢它,引发了更深层次的思考:文物,到底让谁保存更好?是捐给南京博物院好,还是捐给哈佛大学好?
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:文物和财富的归宿,究竟是“名义上的归属权”重要,还是“事实上的善待与传播”重要?我们也该追问:海外流失的那么多文物,都是怎么出去的?事实上,已经有很多人用行动给出了答案,虽然这些答案让人痛心,却值得每一个人深思。当公众开始讨论“如果国内机构无法保障文物的尊严,是否应该寻找更专业、更透明的去处”时,这种辩论本身就是对国内公共机构的强力鞭策。南博的争议像一剂清醒剂,警示着所有接收机构:如果不建立起对文明的敬畏心,如果不完善透明的管理制度,你们将失去的不仅仅是下一批文物,更是整个社会的信任。
真相虽然苦涩,但它是通往法治与文明社会的唯一阶梯。对于学校、医疗、慈善等各类公共机构而言,南博都是一个巨大的警钟——信任的坍塌只需要一个瞬间,而重建则需要几代人的透明与克制。如果这次争议能换来捐赠制度的立法完善,能换来每一份捐赠协议的严格履行,能换来对“人”与“物”的双重尊重,那么这场“感谢”,才具有真正的现实意义。
最好的感谢是“以此为鉴”。我们感谢南京博物院,并非赞同其做法,而是感谢它撕开了那层温情的面纱,将公共治理中的瑕疵彻底曝露于阳光之下。